特約記者洪琇茜 / 採訪報導
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這一句話套用在目前還居住在華光社區的居民上,一點也不適當,因為過完2013年農曆新年後,他們的「家」就要全數被拆除,華光的春陽似乎永遠盼不到。
雖然是「家」,但每戶的情況很不一樣,有的是用簡單帆布、紙板搭建出來的小隔間,有的還找得到民國100年大年初二那場華光大火烙下的痕跡,而對王俊翔這一家人,已經被夷平的華光的「家」,是全家人一輩子無法釋懷的負擔。
「拆了,都拆了,家和廚房都拆了,」30多歲的王俊翔說著今年1月,自己花3、4萬元請工人幫忙拆除家裡的兩個區域,「不自己拆,請法務部來拆還要花更多錢,」這是法務部來函的規定。
家就在杭州南路2段53巷2之2號,和廚房分作兩處,並不能說佔地遼闊,而是不得已的選擇:「以前有空地就搭建出去,因為空間不夠用,」王俊翔還說連晚上去廁所也還要摸黑走一段路,如果不是因為貧窮,誰想要在這塊土地上住?
「你相不相信風水?」他反過來問記者,又接著說:「這裡以前是刑場,風水能有多好,所以很多戶出生的小孩都有問題。」
家是爺爺、奶奶從一名當法官的親戚買來的,買了以後,台北市政府發給他們門牌,也裝設了水、電線路,每年他們也繳交房屋稅,他們無法明白為什麼當初台北市政府認定他們住的事實,也給了居住的權利,但當法務部要收回土地,他們就完全淪落為違建戶,盡了義務,卻沒了權利,像個沒人疼的孤兒。
「這是歷史的過錯、大家的共業,」王俊翔覺得今天的後果不應該由居民一方全部承擔,「你沒有跟我們講土地所有權屬誰,百姓怎麼會知道?」他認為政府也應該要為自己的怠惰負責。
拆屋那天,他沒有特地告知母親,因為母親已經崩潰了,「晚上不睡,用自己的頭撞牆壁,喃喃自語,」這是母親近兩個月來的身體狀況,說了,只會加重病情。王俊翔說爸媽本來反對拆屋,說什麼也不肯搬,他們認為政府一定會照顧民眾,而他出社會早,知道這不是事實。
兩年前爸爸癌症過世,以前法院來函、出庭都是爸爸一個人負責,爸爸一離開,只剩下媽媽和重度智障的大哥繼續守著這間房子。去年某日媽媽收到法院來函,四處詢問後才瞭解自己家被判了不當得利約三百萬元,王俊翔的戶頭還因此被凍結,媽媽的壓力更了,想著自己當初沒錢,辛辛苦苦攢錢蓋房,現在房子要被收回去,財產還被凍結、扣款,「很冤啊,這筆罰款實在很莫名其妙」,王俊翔轉述母親的心情,而他也是相同的感受。
2000年馬英九擔任台北市長,宣示北市政府有信心在此地辦更新,甚至親身到華光社區安撫民眾,居民因此相信市政府一定會保障他們的生活。 (梁德珊/攝)
離開台北市,王俊翔將母親接到永和的住處同住,整理家的時候,他找到一張父親王勇松和台北市長馬英九的合照,生氣地將它撕成兩半,「一開始就應該要強制驅離,不要給百姓希望,」他說。早期搬離華光社區的人,現在早已經找到落腳處,而他的家人因為相信馬英九的承諾,不只被遺棄,還要背負莫須有的罰款。
沒留錢,還留債?
1月中旬的某一天,天空落下毛毛雨,李玉海回到華光社區,他往住家後方巷子裡的邱春雄這一戶走去,向他們借了梯子和榔頭。這次回家,是為了親手拆除房子,因為還沒有拆屋,這塊地不能算「完全」歸還給法務部。
兩年前的大年初二,李玉海家起火,原因至今不明,從此以後,他和太太就在萬華租了一處國宅,月租大約一萬三千元,李玉海是個榮民,他的退撫金還足夠支付這筆費用,但是一月初他發現自己的帳戶被凍結了,詢問後才知道,雖然已經不住在華光,但因為「家」還沒拆,未達「拆屋還地」的標準,為了繳房租,也不希望造成兒子的困擾,他決定一個人來拆屋。
李玉海的家門前其實有一部分是後期再拓寬出去的違建,華光清理計畫專案執行小組判定一定要將屬於違建部分的水泥牆通通打掉,在司法事務官的求情下,清理小組勉強同意李玉海拆除門口上方那一片鐵皮。
「李先生,你不要爬,叫兒子來幫忙,」邱太太一見李玉海借了東西就匆匆離開,心裡想不對勁,就一路跟著他,結果看到八十幾歲的李玉海一個人爬上梯子,對著門前的鐵片敲敲打打。
「跌下來怎麼辦?我七十歲都不敢爬了,」邱太太說明當天的情況,李玉海此舉引起很多鄰居的注意,大家要他下來,甚至熱心地要幫他拆,但是李玉海不願意給鄰居添麻煩,有人說︰叫兒子來幫忙,他回答:「沒留錢給他了,難道還要留債給他?」
民國100年,華光大火後,李玉海的家裡頭被燒得只剩下骨架,留下勉強還算完整的前門。 (洪琇茜/攝)
李玉海家的前門。看守所人員要求拆掉兩邊水泥牆,和前門上方的屋頂,因為屬違建部分,最後在司法事務官的求情下,李玉海得拆除前門屋頂即可。 (洪琇茜/攝)
李玉海的鄰居邱太太,無奈地說起當天情況,也擔心過完農曆年後,自己身後的房子也躲不過相似的命運。 (洪琇茜/攝)
底下的鄰居每個人看了都很不忍,但是也只能在一旁默默關照,對於清理小組強硬的態度,大家都搖頭嘆氣。花了兩個下午,李玉海終於把前門上方的鐵皮拆除。
「大家都說『情、理、法』,人情還擺在法律之前,但是清理小組只會依法行政,」小林電機的小女兒林雅琪這麼形容清理小組。臨水宮的鬍子大哥則是有一天,聽到小組成員這麼說:「馬太太家拆了,我好高興,」他覺得小組成員依法行政,確實沒有犯錯,「但是大家會反感啊,要拆屋還要被判不當得利,」心裡頭的苦,只剩下冷風淒雨才能瞭解了。
向法務部求證,法務部秘書處科長盧哲科回應:「畢竟華光社區案子已經拖很久了,大家都有時間上的壓力,」並以「身分敏感」,婉拒華光清理計畫執行專案小組成員受訪。這句「身分敏感」,說得曖昧,但不時挑動社區居民緊繃的神經。
違建後再違建:只有這裡容得下我
李義清所有的家當全被堆在屋子外圍,他直說臺灣政府比共產黨還要可惡,他們還沒有落腳處,就硬要趕走他們。 (洪琇茜/攝)
轉入杭州南路2段59巷後靠右,有一處堆滿紙張、塑膠袋和破舊雨傘的地方,那裡是87歲李義清伯伯的家;雖然說是家,但是裡面空無一物,李義清也已經兩、三年時間都沒有再踏入過,因為法務部封死家門,並張貼告示:禁止擅自闖入及堆置物品。
「看守所的人說要將房子收回去,我不搬,他們就把我的東西都搬出來,」李義清這麼說。於是僅存的家產和從外面撿回來的資源回收物品,就只能全部堆放在門前,而他必須另覓住處。
和兒子、女兒同住?他說:「沒辦法,兒女不孝順,也很少來看我。」
大安區社福中心已經幫忙安排了養老院,為什麼不去?他說不喜歡那裡,那裡不自由。再多問幾次後,他幽幽地說:「我有一個朋友,住了兩年就過世了,他和我同鄉,一樣都是撿破爛的。」二十幾歲時來台當兵,僅有的同伴捱得過戰亂,卻無法在養老院安享天年,這是李義清最在意的一點。
李義清說自己也曾經問過社工,可不可以和同住在華光社區的大女兒一起租國宅,不過社工回應國宅目前供不應求,還要再排隊等一段時間。沒有其他地方可以住,他和大女兒只好在房子後方,用紙板、布袋搭起簡單的隔間,晚上天冷,就只能躲進去撿到的睡袋裡。他們的身份還是「違建戶」,一點也沒改變。
房子雖然被封死,但因為還沒有拆屋,不當得利的罰款持續累計中,李義清說目前和大女兒的房子估計要賠五百多萬元,大女兒的三個女兒雖然很早就離開華光了,但是因為名字登記在媽媽戶籍底下,三個女兒薪水一共被扣了四萬多元,銀行戶頭也被凍結。
大安區社福中心表示華光社區中低收入戶共有六戶,李義清伯伯是其中一位中收入戶,社福中心允諾一定會安置好這幾戶。但是他們的「安置」,真的是居民想要的嗎?
屋子的後方,李義清用自己撿來的回收物,搭建出一個小空間(中間的小洞),那是他每晚委身的地方。 (洪琇茜/攝)
(系列6之3)